今天是快播CEO王欣出獄的日子。
三年零六個月的刑期,自2014年8月8日起至今日止。他當年的辯護律師趙志軍向每日人物證實了消息屬實。
趙志軍告訴我們,王欣及其家人現在的意愿是,“暫時希望回歸平靜的家庭生活”。另一條短信里,他繼續說,“此案我們有很多心里話,但是現在,已經沒有講話的必要與意義。”
而千里之外的深圳,快播的前員工們也在靜待王欣歸來。
文 | 羅婷 翟錦
編輯 | 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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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7日將近,一個叫“大結局”的QQ群,開始熱鬧起來。
群里的330名成員,是快播公司當年的舊部。他們熱切討論著王欣出獄后的一切可能。
因犯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王欣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罰金人民幣一百萬元。入獄后,王欣的微信朋友圈再沒有更新了,頭像還是穿著紅色羽絨服、咧嘴大笑的樣子,個性簽名依然是4個字:產品經理。他的妻子同樣低調,隱匿于輿論之外,只通過微博發聲。
快播前員工們上一次見到王欣,是他在央視鏡頭前落淚。他當時的狀態令人擔憂,開庭前律師趙志軍見了他多次,在接受采訪時說:“王欣這么長時間身陷囹圄,在精神狀態各方面都經常表現出來絕望,更多的是一種無奈。” 但王欣始終沒有真正承認說自己錯了。
表面來看,快播仍在。在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深圳市快播有限公司的狀態為存續,只是被吊銷了網絡經營許可證。王欣還是它的法人代表、第一大股東和董事長。
但從本質上來看,這個公司早在2014年6月就分崩離析了。2014年4月22日,警方進入快播總部,第二天3位高管被抓。兩個月之后,公司以將所有員工開除的形式解散。快播已一無員工,二無實際業務。
300多名員工的去向不一。快播核心技術團隊的18名員工創立了新公司“新華云帆”,仍專注視頻領域,并獲得了一筆足夠分量的投資。公司總經理王羲桀后來在微博里回憶:“我們親歷過快播的死亡,然而,我們并不氣餒,最終還是在死亡和潰敗中振作了起來。”
另一部分員工,被平移到了新公司“愛貓科技”。起初看似平順,他們在6月30日當天離職,當天又與新公司簽約。新公司在快播原辦公地點注冊。但它的經營狀況并不樂觀,早在2014年底,就出現了裁員傳聞。每日人物聯系上公司負責人、原快播員工劉大衛,他婉拒了采訪。此外,還有一批原來在快播多屏事業部做硬件的員工,去創業做行車記錄儀。
剩下的絕大部分人,離開隊伍,各謀它職,風流云散。
這也是他們把離職群命名為“大結局”的原因——不僅意味著個人的離開,還是整體的結束。“我們和普通的離職不一樣。普通的離職,要么是受委屈了,要么是錢拿少了,但我們不一樣,很冤枉。”快播前員工李程程(化名)頓了頓,又改口:“不,是很意外。”
大家在群里感念王欣是有理由的。快播出事后,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開出了2.6億元的罰單。王欣在看守所傳話回來,讓公司開除所有員工,這樣一來,員工們可以去申請勞動仲裁,通過狀告快播來獲得賠償。不僅如此,公司還為每個事業部安排專人,負責對接繁瑣的法律事宜。
雖是解散,他做到了盡量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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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秋天,快播員工大范圍地重聚了一次。地點不在飯店,而是在法院。
時隔3年,他們拿到了自己最后一筆工資和勞動賠償。在深圳爽朗的秋天里,這群人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在北京某監獄里失去自由的CEO王欣。
當年的核心程序員李程程和行政助理孫陌(化名)同樣懷念在快播的日子。
李程程說,與其說自己是在懷念王欣,不如說是懷念王欣一手制定的公司制度。“你要問我王欣是怎么樣的人,你就看他為這個公司定了什么樣的制度。”
有一些制度已經被反復報道過了,比如提供員工宿舍、彈性打卡、開辦員工生日會、提供健身與出租補貼、免費三餐等等。
李程程最感念的,是快播的不加班文化。不僅如此,公司還允許有孩子的員工提前1小時下班。李程程在快播期間結婚生子,這一點他受益頗多。
王欣顧家,與太太感情好。所以每逢婦女節、情人節等節日,員工也可以提前半天下班,去為伴侶準備禮物,“他就覺得應該這樣子”。與別的公司不同,快播也鼓勵公司內部員工戀愛,如果他們結婚,公司奉上紅包雙份。
公司還有個固定制度,叫每周飯局,王欣請客,每位員工都可以報名,每周一次,不聊八卦,只聊產品與技術。離開后,李程程先去了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又輾轉創業,他在電話那頭感嘆好時光易逝:“再也沒有在那樣尊重技術人員的公司里呆過了。”
不在核心部門工作的孫陌,與李程程有同樣的歸屬感。出于對快播的感情,她在旅行的間隙里接受了每日人物的采訪:“其實我也說不上來非常具體的原因,但是迄今為止,快播是我工作過最好的一家公司,很多理念都是從員工的角度去考慮。如果不是快播出事,我可能會給王老板打一輩子工。”
快播的前同事們聚餐時,有人還提議過:“我們去看王老板吧!”但這只是被當作某種情緒作祟后的言語,在酒杯的碰撞聲里,被大家悉數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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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更寬闊的視野來看,王欣被公眾記住的,是在2016年的法庭上唇槍舌劍、技術布道的樣子。他的金句“約炮不能成就陌陌的今天,假貨也不能成就淘寶的今天”至今在網上流傳。
那是國內歷史上第一次直播審理一樁跟互聯網相關的案件。2016年1月7日至8日,20個小時全程直播,4萬人同時在線,100多萬人次觀看了視頻。
程序員們記憶最深的是,王欣在庭上提出了技術無罪論。“技術中立原則”,從小圈子里的共識,逐漸進入公眾視野。
這個出生于湖南普通礦工家庭的孩子,只讀到中專,起點比同鄉的互聯網創業者張小龍、唐巖、李一男、姚勁波要低得多。從國企辭職,又創業失敗后,王欣于2007年創立快播,他在深圳的城中村里度過了一段窘迫、沉默的時光。妻子回憶,經濟狀況最差時,他們靠存錢罐里的零錢買菜做飯。
技術并非本行,王欣自學成才,把大量時間花在研究產品上。他買最前沿的高科技產品,研究完之后就送人,妻子沒少和他生氣。丈夫入獄后,她在微博里寫:“我慢慢理解你對技術的癡迷、對互聯網產品的追逐、對公司的期待,也能懂得你在家半夜處理工作時,一會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一會又垂頭喪氣。”
李程程記得,自己在快播那幾年,視頻行業競爭已經比較激烈,但在內部會議上,王欣極少聊到競爭對手。他最關心的問題是,怎樣讓快播更快、更簡單。
如今視頻行業流行一個詞叫“秒開”,就是不需緩沖就可打開一個視頻。快播技術團隊花了很大精力去突破這點,當時已能做到打開網上視頻只比打開本地文件慢一點。“外面感覺不到快播的變化,但其實內部花了很大的工夫去改良。我們說播放器的界面太簡陋了,太簡單了,但王欣不提倡加其它功能上去。”
快播界面
2014年,快播盛極一時。一位當時在豌豆莢工作的程序員說,他印象極深刻,在豌豆莢的下載排行榜里,第一是微信,第二是快播,兩者地位都相當穩定,把其它應用遠遠甩在了身后。“大家都知道它很火,但我沒有想到,它已經到了那個量級。”
純粹的反面或許是反應遲鈍。也有人說,是王欣掉頭太晚。
快播出事前,它的同行早有行動。迅雷早在2013年上市前已把涉及色情和版權糾紛的資源徹底處理干凈。百度影音在接到一個25萬的罰單之后,徹底停掉P2P(點對點傳輸)功能。
快播還在一路狂飆。后來控辯雙方在法庭上纏斗不休的兩個問題——一是快播有沒有在服務器上存儲這些涉嫌色情的內容;二是當它有能力去監管的時候,有沒有去監管。司法認為,快播明顯做得不夠。
從那時起,王欣就變成了一個在中國互聯網史上被記住的名字。自他開始,如何在流量與監管、公司利益與社會責任之間找到某個精確的平衡支點,成為一代又一代CEO必須要面對的生死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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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媒體稱,這3年里,王欣在監獄里一直在看互聯網領域的書。
而他的妻子,留住了快播公司的殼子,這是她為丈夫保留的一粒火種。
王欣太太的微博截圖
但中國互聯網江湖已經風云變幻。優酷土豆、騰訊視頻、愛奇藝各自占據地盤。常被拿來與快播對比的暴風呢?2015年3月24日,暴風影音A股上市,成為股王。媒體當時給馮鑫做了專訪,標題飄逸,用的是竇唯的一句歌詞,《馮鑫:江湖中迷走,渾然身自由》。
野蠻生長的年代早已過去了。聽歌要花錢,看視頻要包月,看直播可以打賞鮮花和游艇,這都已經成為用戶的共識。
在王欣被控制后,快播仍在應付版權官司。上海天聞世代律師事務所律師汪靖是快播知識產權糾紛方面的代理律師。在接受每日人物采訪時他說,盡管他認為快播的播放模式不屬于直接侵權(可能構成幫助侵權),但法院對這一類案件的判決已經定下了基調,涉及到快播播放器是否涉及侵權傳播作品的案件,基本都被判為侵權。
離開快播的日子,也是中國互聯網眾聲喧嘩、風口頻出的3年。
員工們在群里討論,快播到底錯過了多少機會。“看到后來的唱吧、快手、陌陌、抖音,一個個產品出來的時候,也會想到,做這些,快播都是有先天優勢的。”
李程程認為優勢有三。一是快播的用戶基數太大,“在互聯網,用戶基數和流量不是一切嗎?”第二是快播的技術,在帶寬那么小的年代他們做到了4G秒開,應付現在這些產品是“大炮打蚊子”。
最重要的是,王欣是一個自帶流量的話題人物。他做什么都會引起關注,他妻子的微博底下一片呼聲——“嫂子,我們欠王總一個會員”。
這300多位員工的人生軌跡同樣被改變了。李程程花了更多時間來解釋自己和同事們生活中的冒險。2014年時P2P、O2O、在線教育正火,許多員工茫然投身浪潮之中,不久浪潮退去,他們什么也沒抓住。但他們安身的深圳,房價從2萬的均價漲到了7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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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播當時被起訴的高管,除王欣外,其他3位(張克東、吳銘、牛文舉)均已在2017年出獄。
盡管被期待的目光注視,但大半年過去,他們對“重新開始”這件事保持了緘默。高管張克東還在用微博,他關注區塊鏈技術,關注社會新聞,還轉發了學習英語口語的內容。但已不再發和快播相關的東西。他的微博認證沒變,“深圳快播科技CTO”。
有人期待王欣能把大家再集結起來。我問李程程,如果王欣真的要再做一個東西,你會再去嗎?電話那頭他的聲音篤定,“我覺得不只是我唉,群里打聽過的,都覺得要再在一起(做事)。”
那一批創立了“新華云帆”的核心技術人員很難再回來了。總經理王羲桀在接受采訪時說,他們已擁有一個近120人的團隊,要“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
時代變化太快,一個熱點接著一個熱點。一位員工感嘆,第一你要踩準熱點,第二你要踩準公司,大部分人就沒有這個運氣的,好多人都是踩準了熱點,卻沒踩準公司。
但一位業內人士認為,王欣曾有過管理一個巨大用戶量產品的經驗,再加上他的巨大號召力,“只要他做,他一定會比普通人更有可能再次成功。”
當年庭審時,一位法律界人士曾這樣評價王欣和他的同伴——“我見過一些被長期羈押的嫌疑人,基本都變得思路不清,膽怯,疑神疑鬼,氣場也非常容易被壓制住。如果是幾個被告的話,也很容易形成囚徒困境,互相檢舉以便洗清自己。”
但這些在王欣等4位快播高管身上沒有發生。他們思路清晰、敏捷、頗有自信,全都一致采用無罪辯護,沒有互相指責,辯護時候除非必要,根本不會提到其他人。因此他認為,“在正常的商業市場拼殺上,自然也不會遜于此。”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沒人知道,如今38歲的王欣,是否還愿意再入場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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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頭條號:每日人物。(侵刪)